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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板少年 4

在酒店下了一夜五子棋后,我感到神清气爽。第二天,晓雯跟我讲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比如晓语在高数课堂上经常骂学生,一反她平日里文质彬彬的形象,学生背地里都说她更年期提前。她的描述画面感很强,这与我心中的老师形成鲜明的对比。其实后来我又见过一次王老师,当时场面有些尴尬,我宁愿把这段记忆抹掉。

那时我已经上高中了,已经被晓雯在女厕所门口围堵过了。有一天中午我俩没有去玩贪吃蛇,晓雯突发奇想要去隔壁的初中转转,她知道那是我的母校。那一天阳光明媚,我没带眼镜,看什么都有一种老镜头焦外虚化的感觉。转到我呆了三年的教学楼,老远就看到英语刘老师的身影,短发、烫了大卷,脑海中马上浮现出她上课时的情形:“Jack,你的Arm去哪了?怎么在别人身上找?”刘老师也看到了我,微笑着迎过来。

按捺不住激动,我一边招手一边殷勤地喊道:“刘老师、刘老师~”等到走近时我发现迎过来的并不是刘老师,而是当初那个心心念念的王老师。后面的事就断片了,大概记忆真的被删除了。据晓雯讲,当时我硬着头皮走过去还跟“刘老师”握了手,而“刘老师”则被自己的笑容彻底僵住了,好半天纹丝不动。

晓雯又讲到我们公司请来牛省理工大学这帮专家,其实就是要搞一套系统来代替码农写代码。当初那个放荡不羁的摇滚少女讲起技术来一丝不苟:“打个比方,我们对这些代码来一下子傅立叶变换,它们所产生的效果就一目了然了,然后再反过来…”我听得云里雾里,谁能想到这位姐姐用一个更难懂的概念来打比方,我只好尴尬地笑笑:“亲爱的,傅立叶变换是啥来着?”

说来说去不过就是机器写代码又快又好,大概我的工作快被取代了。晓雯一边陪我下棋一边敲打我的饭碗,我心里多少有些抵触,但一看到她没心没肺的笑容和永葆青春的短发,我就恬静如水了。大不了回村里找虎虎一起搞农家乐,想到这里我临时起念,打算请几天假回去看看。说不清缘由,每次跟晓雯在一起总会疯疯癫癫,像个少年。

虎虎的农家乐就在我们小时候经常去抓鱼的那片溪边树林,这家伙搞了鱼塘、烧烤酒吧、五脏俱全的酒店,甚至还有一个网球场和露天游泳池。虎虎现在又高又壮,还腆着一个大肚腩。儿时亲密无间的玩伴久别重逢竟多少有些生疏,看来回乡合伙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会客厅里虎虎已经倒好两杯我完全不懂的红酒,城里来的客人反而显得更乡土些。我尽力寻找小时候聊天的语气:“你小子又是网球场又是游泳池,咋还养起一个大肚子?”虎虎语气自然:“哈哈,那些我都不玩儿,顶多就钓钓鱼。怎么样?你要回来的话,我再弄块滑板场地,也可以在王老师的学校里开个滑板班。”

“啊?王老师?”

虎虎狡黠地笑笑,然后不慌不忙地把王老师请过来了。我看到她扎了一条马尾,紫色发带、发梢齐肩,戴着一副暗红色边框的墨镜。她随手脱掉淡蓝色的防晒衫递到虎虎手上,摘下墨镜,缓缓走过来跟我握手,然后坐在会客厅的藤椅上开始打量我。

周围的空气瞬间有些僵硬,我努力回忆往昔那些亲密无间的岁月,却不由得想起了在母校初中那次难堪的会面。那天她是短发大卷,像个时髦女郎;今天却是马尾T恤牛仔,一副青春活力的样子,完全不像四十岁的女人。她换了换姿势翘起二郎腿,开口说道:

“那天,你为什么叫我刘老师?”

气氛忽然陷入前所未有的尴尬:“我,我,呃,王老师,我那天没带眼镜…”

“哈哈哈哈~”死寂的空气被虎虎和王老师突然爆发的大笑震得粉粹,他俩开始指指点点地嘲笑我,虎虎补了一句:“怎么样?王老师,给你报仇了。来,干杯!”原来他俩故意憋着逗我呢。

接下来听到的事却让我震惊不已,王老师现在是虎虎的妻子,此刻这对老夫妻已经牵起手来了。

村里当初的小学校早就解散了,西边的沙梁上也不再有电影剧组了。四围的沙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茂密,我们村成为牛乌素沙漠名副其实的绿洲,在整个牛省都小有名气。

王老师在隔壁的印象镇办了一所培训学校,书法、绘画、体育、音乐样样都不少,甚至还有少儿编程,各村的分校已经开了十来家,虎虎说可以为我开一个滑板培训班,看来不假。不过我那水平要去开班教学倒像是个玩笑,如果教少儿编程还说得过去,不过这不就等于换个地方上班吗?

“当你年轻时,以为什么都有答案,可是老了的时候,你可能又觉得其实人生并没有所谓的答案。”当我在无意识中默默纠结时,虎虎突然说出这么一句没来由却又似曾相识的话,我再一次确信他是从未来穿越过来的。

虎虎千辛万苦从未来穿越回来,无非是要告诫我珍惜当下。是啊,年华易老、多说无益,这世界上有几件事能真有意义?美酒下肚,阳光这么好,泳池的水已经晒热了。我坐在藤椅里恍恍惚惚,隐约看见几个光屁股的少年一头扎进黄色的二坝里凫水,游累了就爬上岸边的沙坡,刨个坑把自己埋进去,中点处还要堆起一座金字塔…

“嘿,下来游两圈啊!”

原来虎虎和王老师刚刚下水了,我揉了揉眼睛,水中又出现光屁股的少年,阳光在他们脸上撒满快乐。我开始思考童年为何会快乐?想必因为无知,无知者无畏。突然间我如醍醐灌顶般兴奋起来,自觉深有所得。跟晓雯在一起的诸多快乐自然不是因为她使我无知,而是因为她让我无所畏惧!

我抬起头,有个棕红色短发的女子站在阳光里,皮靴、短裙、白色抹胸背心,夕阳的暖色给她镶了一圈金边:

“喂!敢不敢光屁股游两圈?”

我知道,我的戏剧人生又要开幕了。

跑步练琴写代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