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你要问我晓语漂亮还是晓雯更漂亮,我会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晓语啊!
晓语长发披肩,头顶别着一弯西瓜红的宽边发箍,几绺短发浮在额头,按现在的名词应该叫做空气刘海儿。偶尔也会在离发梢三分之一的地方缠几圈紫色的皮筋,看上去松垮垮的,若是再披一件长裙就恍若一位慵懒的唐朝仕女。但她并不似仕女那般丰硕,中等身材,皮肤白净、五官精致、神情优雅。
那些日子,我像跟屁虫一样每天用目光追逐她的长发,当时并不知道这优雅的面庞后面藏着一泓深邃的忧郁。这忧郁感染了我,让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就像一个潜行者,没有人知道我在追逐她。大家都知道我爱读鲁迅,写起字来尽是“确乎、去罢、也便”这样奇怪的词法,他们并不知道有一次晓语看着我的眼睛说过一句:“你的文章读起来像鲁迅。”从那时起我就莫名模仿起鲁迅来了。
每当夜幕降临、路灯亮起时,我的追逐才能超脱于眼神。每晚的这个时候晓语都准时在路灯下练习视唱,五线谱捧在手里,看起来她也是在追逐,追逐梦想,我却以为她在寻找孤独。要不然为什么我鼓起莫大的勇气去搭讪,她的眼里却未增添一星闪亮,始终是那副看似优雅实则冰冷的神情;要不然为什么我省吃俭用买来送给她的谱架,她看都不看一眼就扔还给我,并且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路灯下面。
那个谱架后来被我改造成四把衣架,至今还挂在宿舍的阳台上,晓语的好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每次想起她来总跟晓雯的画面模糊在一起,有一次晓语隔着课桌轻触我的后背,像是用手指划的,但想到她的性格我猜一定是用笔头。不待我回头询问,晓雯就拽过我的手臂一点也不遮掩地嘀咕道:“别理她,接着下,还没结束呢!”
是的,我在跟晓雯下五子棋,她不是我的合法同桌,但是每堂自习课她都跑过来把王二狗挤走。倒不是因为她喜欢我,相反,我这种闷倒驴的性格可能是她最不喜欢的一类,她愿意坐在我旁边完全是因为我入手了一台Sony最新款的超薄随身听。这玩意儿就跟一盒磁带一样大,内置电池再加上一颗外置的五号电池可以连续播放12小时,音质贼拉炫。
随身听就挂在我的裤腰带上,线控耳机从左侧腰部出发、沿着一根根突出的肋骨往上、绕到干瘪的前胸最后从白衬衫的第二到第三颗扣子之间穿出来。两粒耳塞,一粒在我的左耳里,另一粒在晓雯的右耳中,此刻她正摇头晃脑地陶醉其中。磁带是晓雯的,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打口带,枪花,Appetite for Destruction。当时我的音乐品味刚刚从宋祖英转向张雨生,这种洋鬼子的音乐从来没接触过,跨度有些大。
正在放的这一首叫做 Sweet Child O’ Mine,晓雯随意地看了我一眼:“怎么样,带劲儿吧?”我说听不大懂,但是有一股钢板的味道。她瞬间两眼放光死死盯住我,一脸狐疑的表情:“哟!不简单呐,听出重金属的味道了。”这首歌旋律和编曲都不太激烈,晓雯却不断摇晃着,她染成棕红色的短发在两颊胡乱飞舞,有几根搭在眉眼上她也不理会。听完一曲之后,晓雯平静下来,忽然发现我在盯着她看,她努起嘴一脸鄙夷地说:“看什么?你喜欢我?”
“切,没有,我喜欢晓语…那样的长发。”显然这个急转弯转得有些生猛,晓雯大声嚷道:“晓语晓语,就知道晓语,你怕不是脑子有病吧!”我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突然闯进来的班主任帮我打破了沉默:“你俩不好好上自习,吵吵什么!听啥呢?拿来!”
就这样,我当着晓雯和全班同学的面把耳塞顺着衬衫胸口塞进去,再从左侧下摆拿出来,然后把随身听从裤腰带上解下来递给了早就看我不顺眼的班主任。这位跟我一样干瘪的李老头临走还撂下一句话:“放寒假再来找我要。”妈的,寒假?暑假也还没过呢啊!
班主任是物理老师,他收走我的随身听之后我对他愤恨有加,决定从此再也不上物理课,每个星期三和星期五的上午我都找个借口躲在宿舍里看着阳台上的四个衣架发呆。搁以前我绝对做不出这么无厘头的事来,也许是跟晓雯拴在一起的时间久了,被她感染了。
期末考物理,我第一个写完,交卷时大笔一挥在卷子上签了“牛顿”两个字,大摇大摆走出教室,可以想见李老头对我的憎恶以级数增长。发卷子那天,班主任气急败坏地喊到:“牛顿?谁这么不自量力,上来!”我快步走上讲台,头也没抬把我的卷子拿回来。
没想到经过大半个学期的罢课,我的物理竟然考了满分。班主任对我无可奈何,也有不少同学莫名跟我结下梁子,明里暗里恶言相向。有个满脸胡子的哥们儿一脚踹开我宿舍的门,郑重其事地说:“你他妈有病!老子就是讨厌你!”我当时竟一点也不生气,甚至现在想起来还满怀崇敬,他是条汉子。
晓雯对我却出奇地好起来:“哟,原来你这么会学习啊,不简单!我跟李老头申请一下跟你做同桌吧?”要知道,自从随身听被收走以后她再也没来找过我。
“我不,我跟王二狗坐同桌挺好。”
“嘿!你等着!”
下课以后,我被围在了女厕所门口,是晓雯和她的几个姐们儿干的。她们说必须跟晓雯做同桌,平时帮忙抄作业、大小考试还要负责给她们几个人递纸条,否则就要把我拉进女厕所教训一顿。我真怂,一毛钱都没有讨价还价。
后来递纸条的范围逐渐扩大,我一个人招呼不过来还发展了好几个成绩好的同学,就这样我们凭本事从年级排名倒数,一举干成了全校优秀班集体。晓雯对我关爱有加,每天中午休息时间都陪我爬进教室用讲台边的TCL王牌彩电打贪吃蛇,只有一个遥控器,我们只能轮流打。
有一回她带来一盒VCD《这个杀手不太冷》,我第一次看这样的电影,女主角是个小姑娘,穿着皮鞋、短裤、一件夹克衫,脖子上拴了一根绳,棕红色的短发让人感觉一股生机蓬勃的气息扑面而来,我说:“这个打扮好像在哪里见过。”晓雯一把扭过我的头:“你瞎呀!”然后站起身来抬头挺胸立在我面前,我仔细瞅了瞅:“还真是一模一样!你啥时候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