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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秒,我有些恍惚和迷乱,我尝试努力思考脑中不断弹出的意象到底是自己的经历还是别人的故事。终于想起来,我不是李阿花,这《阿花的故事》是一个叫Vivian的女人送给我的,而Vivian是人体冷冻中心的接待员,我花了很多钱赞助李阿花的复苏计划,钱都是东哥给的,他给我钱,我去救李阿花,然后我被消灭掉,他变成我去找李阿花…都是圈套!
这样一想,我竟又珍惜起这短暂的生命余额了,至少应该搞清楚李阿花是怎么死的,自然也能弄明白我自己是怎么死的。我跟阿花只有一面之缘,旅行之前我去冷冻中心看她,那时她赤身裸体浸在培养液里,而那个身体是克隆出来的,我当时虽然眼神慌乱不知所措,但可以确信那是一具完美的身体,比例得当、肌肉匀称、皮肤光滑、五官清俊。真实的阿花又是什么样子呢?希望这本AI写成的册子没有骗我。
稍一平静我又开始思考人生,不禁想到三十年的过去就像在凑字数,所有的动机无外乎表现给家长看、表现给老师看、表现给社会看以及表现给虚无的人生目标看。现在生命仅剩屈指可数的24秒了,没人逼着我把这苍白无力的故事写下来供你消遣,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凑字数呢?为什么不能大声喊出心中的怨愤?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对!去你丫的,所有给我虚假幻象的人通通滚蛋,我要认真而真实的度过剩下的24秒!
阿花的故事 06
平姐姐回到工作岗位似乎一切正常,发现别人代码的Bug又开始混不吝地傻笑,饭后散步也是有说有笑,再也不提图松灵的事,王东这下彻底放心了。
这天下午开会王东注意到平姐姐老是伸懒腰,还打哈欠,心想这家伙看来还是睡不好,得说服她去看看医生。这样下去不行,工作肯定受影响,人也会被打垮。
最近又接到一个新项目叫证据链爬虫,就是自动从指定范围内授权的监控设备中调取嫌疑人照片,进行人脸比对,分析活动轨迹,并按预定规则研判,输出证据链。项目在算法上没什么难度,用现成的目标比对算法就可以,有一部分软件平台的工作量,主要解决多种采集源的大数据分析匹配。按理说算法组做不了软件平台类的需求,不过有杰哥就不一样了,杰哥技术栈超全,不光是算法大拿,什么C++、Java、Python都是信手拈来,敲起代码毫不手软,甚至连UI设计、图片美工都能自己干。
杰哥用两天时间完成了方案的初步设计,竟然把设计文档也写完了,快下班时拉着王东去会议室Review方案。
“喂,东哥,最近对平姐姐关爱有加啊:那天跟家干嘛去了,那么老久才回来?注意点啊,当心嫂子拿搓衣板抽你。”
“你丫说什么呢!哪么久了?就是吃了个米线完了一块回公司啊,你丫是不是成心的?况且她……得了,不跟你说了,讲你的方案吧。”
杰哥的方案看似平平无奇,实则非常鸡贼。他先把先前做过的项目全以微服务的形式连接到新平台上,各系统采集到的数据都可以共享给证据链系统。比如前一阵儿的驾驶员识别项目系统拍到的驾驶员照片,更早的“夜归人”项目拍到的夜间行人红外照片,还有移动端App“文明小卫士”上传的那些群众互相举报的照片、视频,等等等等都可以接入,鸡贼的地方在于上面这些系统软硬件都是公司把控的,他计划按服务、按处理量来收服务费。
“你丫真鸡贼,告诉你趁早别想了,你还记得以前跟交通局的项目,你在项目评审会上跟交通委的领导说咱能不能换一种运营模式,我们系统免费部署、免费维护,把交通处罚入帐拿出5%来作为系统服务费。”
“记得啊,那模式不挺好的嘛”
“你说完以后会上20多人瞬间沉默,大概有一分钟鸦雀无声,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来结束这段尴尬。后来还是刘总经验老道,笑呵呵地给圆了回来‘我们小张不仅代码写的好,讲笑话也是没得说啊,哈哈哈哈’,大家终于送了一口气。”
“嘿嘿,你记得这么清楚啊。”
“可不,后来怎么教训你的,你忘了么?”
“算了,不说了,还是讲方案吧。这个系统接入我们自己的平台只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要把别人的系统也接进来,公安局有资源:图像识别到可疑人员时可以自动关联到案件库、交通违法库、甚至征信系统,生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
杰哥眉飞色舞、滔滔不决,两人一边讲一边探讨一边争吵,完事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离开会议室回到工位,两人都吃了一惊:工位区只剩平姐姐一人,而她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喂,醒醒,醒醒。”王东轻轻摇醒阿花,
“怎么在这儿睡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干嘛叫醒我!!!哎!!!”平姐姐似乎生了很大的气,也没正眼看王东和杰哥,拎起包满脸怒气悻悻然离开了。
“好家伙,原来晚上睡觉也有起床气啊?”杰哥仍不忘打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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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还有23秒,强烈的紧张感伴随着恐惧带来的慌乱,压迫着我的胸膛,喘不过气来。这剩余的人生看起来没什么可选择的,只能任凭下坠,似乎最明智做法就是尽情感受。然而我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激情,想要努力、奋斗,想要一举冲破桎梏,攀上儿时筑起的一座座理想高峰。那些高峰早在少年时期就被平淡无奇的现实打磨得黯然失色,一座接着一座轰然崩塌,想不到这些蓝色的火焰又在生命的最后23秒重新燃起。人生何其短,我要仗剑走天涯!
理想这个词总在童年时就草草出现,当事人往往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我也一样。包括顺嘴说出来的“我长大了想当警察、当发明家、当科学家”,通通都是空话,我并不知道这些职业是干什么的。就是有这样一类人,根本不懂得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甚至潜念中的想法不经意间流露出来时他也视而不见,我也是这样的人。当我第一次觉得明信片上的林黛玉特别漂亮、并趁家里没人偷偷亲她时,并不觉得心里想做的事和理想有什么关系。
小时候那些生硬地理想,无非是让自己成为什么什么,可以理解为要比现在的自己更伟大,没有哪个将军说自己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士兵。然而人生到底应该追求伟大,还是追求幸福?历史中的人,有些很伟大有些很平凡,但到底谁过得幸福谁活的糟心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每个人对幸福的理解也不同,在我看来伟大并不等同于幸福。回顾往事,我最幸福的时刻就是专注地做一件事,比如少年时蹲在大柳树杈上砍椽子,砍倒一根再砍一根,乐此不疲。
然而像这样专注忘我的时刻越来越少了,我大概得了一种类似精神涣散的病,对所有东西都浅尝辄止、不求甚解,自然也没什么大的成就。正是这些细节奠定了我碌碌平生基础,说不准遇到山洞里的王东这件事也是我当世现报、自己埋的雷。王东为什么选中我?不就是看中我好奇又天真的品质吗?
时间每流逝一秒钟我就能收到一段故事,这或许又是王东的圈套。大约阿花的故事正好是三十段,当我终于得到全部真相时,正好也是生命的尽头,难道他期望我会觉得这样的巧合是一种浪漫吗?以前的我也许会,但在刚刚过去的四分之一秒我有了新的发现:充满希望的信念可以让时间变慢!这一次阿花的故事只用四分之一秒就接收完毕了,而我的脑中也想了很多其他事情,倘若再积极一些或许时间会过得更慢。
阿花的故事 07
平姐姐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差,上午就开始哈欠连天,目光呆滞、反应迟钝,上班时间经常趴在桌上睡着,有一回在会议室开会竟然也睡着了。每天看似总在睡觉,精神却越来越差,人也越来越不修边幅,经常头发乱糟糟就来上班,也不化妆了。不到两周时间,整个人憔悴到像误入歧途的失足妇女一样,甚至隐约能看到黑眼圈了。
由于新项目开发紧张,王东也没有花太多精力关注平姐姐。有时候因为她状态不好任务拖延,东哥就帮着一起做或者请杰哥帮忙。等项目主要开发工作基本完成,后续联调验证工作交接清楚,王东又找平姐姐谈了一次话。还是那家咖啡馆,王东还是卡布,平姐姐点了一杯奶茶。王东主要表达的意思是身体要紧,现在这个状态很严重,必须采取一些行动,比如去看医生。平姐姐依旧目光呆滞,没有做太多的反驳,意思是随便你吧。
“那行,我带你去一趟吧,先问问情况,看看后续怎么调整。”
王东把车停在楼下,平姐姐说要回家拿医保卡,下车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得了,我陪你上去吧。”
进到平姐姐的客厅王东吓了一跳,跟上次看到的精致小资独立女性温馨公寓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世界:零食包装扔了一地,沙发乱作一团,衣服、垫子横七竖八地躺在上面,靠背上还挂了一条内衣,有一只小凳子翻倒在地上也没去扶起来。王东在心里默默嘀咕:这病得不轻啊!
这一会儿的功夫平姐姐竟梳洗打扮了一番,头帘有点湿、像是为了方便整理发型,眼睛、脸颊画了淡妆,完全看不出黑眼圈了,身上穿了一件淡绿色的长裙,性感的细腰又显现出来了。
“你这,真够快啊?医保卡带了么?”
“我有电子医保卡,走吧。”
这把给王东说懵了,对啊,有电子医保卡啊,那你跑回来干啥?
“你知道么?我发现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不来骚扰我了。”
王东又是一脸懵逼,刹那间完成转换、判若两人,这个事情让他的思路有些跟不上,不过眼前这个栩栩如生、叽叽喳喳平姐姐显然让人觉得更加舒服。
“行了,走吧,去医院。”
王东非常尴尬地帮阿花挂了精神内科的号,平姐姐自己倒大大咧咧没觉得不好意思,诊疗时王东没有进去,毕竟只是同事关系。阿花在里面呆了约莫40分钟,王东在外面也是绞尽脑汁“诊断”半个小时,后来也被叫了进去。这个诊室跟平常感冒咳嗽时去的不太一样,倒像是一个酒店套间,刚进门是“客厅”,摆了沙发茶机,上面还有热水壶和一次性纸杯,让人感觉内心颇为平静;再往里有一个“卧室”,大夫就在里面,是一位40来岁的女士,半框眼镜,看起来是画了淡妆,虽然也穿着白大褂,但全身散发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气质,像是一个电台主持人,说话也很优雅:
“哎,你好家属,过来吧。”王东想更正一下,预言又止,大夫接着说:
“不知道你是不是了解,我们精神科啊,跟一般的科室不太一样,大部分来我们这里的咨询者主要是谈话,我们叫做精神问诊,进一步再根据咨询者的情况决定要不要做精神检查,当然有时候这两个过程是交织在一起的。”
“我需要先出去么?”平姐姐打断了大夫。
“不用,没事儿,现在呢我大概了解了情况,具体表现我就不描述了,有几点比较重要:首先是这位姑娘并不排斥这个问诊,简单说就是如果医生判断她有病的话也能接受、不排斥,这一点对后续的分析检查以及恢复健康非常重要,是有利的;第二点是阿花姑娘所描述的骚扰或者说困扰是有逻辑约束的,你看啊一直都是图松灵这个人,从这么长时间的对话内容也可以看出图松灵这个形象在人格上是统一的;第三点是这个困扰的程度在发生着变化,一开始仅在上班时间在公司出现,后来日常活动时间都会出现,不管是上下班路上、逛街买菜都逃不开,一直到最近不论白天晚上只要是醒着就会被困扰。”
王东心里想真是各行如隔山,要是软件系统Bug,他也能分析个柳暗花明,像这种精神问题就真是一头雾水了,顿时对这位成熟优雅的姐姐心生敬意。
“现在这个状况我们还需要多进行几次沟通,因为目前已经影响到睡眠休息了,我建议先服用一些安神抗抑郁的药物,我跟医院的其他专家做一下交流,下次来的时候我们再做进一步的全面检查。”
大夫开了一些安神助眠的药物,阿花说她自己去缴费取药,王东跟大夫说了声谢谢准备离开,余光瞥见这熟姐姐给他使了个眼色,等平姐姐出去了,她小声说道:
“喂,恕我冒昧,你们是男女朋友?”
“不,不是,我…同事,同事”
“那就对了,我告诉你啊,要注意点,你知道么,她臆想的内容已经开始出现性关系了。”
“这,这代表,代表什么啊?”王东感觉汗都快下来了。
“不代表什么,继续观察,继续观察。”熟姐姐用一个狡黠而深不可测的眼神结束了这段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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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花的故事 08
王东本打算跟总监申请一下,给平姐姐批个一礼拜的假,让她好好调整一下,结果她一口回绝了。不过也还好,不知道是大夫开的药生了效还是她学会了自我调整,状态逐渐好起来了。只有一点,有事没事就跟王东聊一句,技术上的、业务上的、八卦日常什么都聊,感觉突然变成了话痨,在线聊的大家看不到,有时王东回消息慢了她也会直接跑到工位来问,旁边的杰哥看在眼里:
“我说平姐姐,你最近问题有点多啊,怎么就问他一个人?都问些什么技术难题,说出来我们也研究研究?”
“你问我为什么不请教你啊?我想想,你有东哥帅么?”
“行,你牛,你赢了!”杰哥竖了竖大拇指,接着又嘀咕道:
“难道我不帅么?”
不光是讨教问题,一日三餐,只要东哥是在公司吃,平姐姐就一道去。杰哥也是一日三餐都跟王东一块儿去,他感觉到了这个变化,晚上加班时又把东哥叫出去“谈心”:
“东哥,最近跟平姐姐走得有点近啊?我提醒你注意点啊,真的,给嫂子发现了就不好了。”
“你丫说什么呢!什么注意点,我这都是正常工作沟通,别给我瞎扯,让别人听到真当有什么事儿呢。”
“你看,还是心虚了吧?”
“行了,打住,加你的班去吧!”王东虽然嘴上贫,自认为跟Emily感情基础牢固,但心里也意识到这样下去不太好。Emily跟他是高中同学,都是理科班,两人成绩都挺好,王东数学最好,Emily英语厉害,高三复习最紧张的时候两人玩得最疯,革命情宜就是从那时候培养起来的。两人自习课总一起听歌,那种磁带机的随身听插上耳机一人左耳一人右耳,磁带是在旧书店淘来的打口带,有时也会用空白磁带从网吧老板那里转录网上下载的音乐。两人品味差不多,从巴赫贝多芬莫扎特柴科夫斯基到枪花列侬皇后老鹰Nirvana,课桌里经常塞满用过的5号干电池。有一回下午数学模拟考试,两人一起听比才的《卡门序曲》,数学老师是班主任,发现后排坐位两位同学时不时地摇头晃脑,走近看都插着耳机:
“听啥呢?”
“呃,听,听力题。”王东猛然发现班上任站在旁边,来不及思考冒出这么一句。
“听力题啊?阅读理解做完没?”老师很生气,一把把耳机给薅下来了,后来直接把两人座位给调开,随身听也没收了,直到放寒假才还回来。
高考时王东选了计算机专业,一直到硕士都是写代码相关的;Emily觉得成天写代码不符合她的气质,报考了同一个城市另一所大学的国际经济与贸易专业,大学期间辅修了法语。两人的感情开始也不温不火,只是一起听歌、买CD、看演唱会、音乐节,一直维持到大学毕业、结婚生子、Emily辞去工作全职带孩子,反而年纪越大越喜欢搂搂抱抱,看起来是越来越甜越来越腻。家里一对双胞胎,工作上又是永远忙不完的事,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去演唱会、音乐节了,不过每天晚上王东不管多晚回到家,洗完手第一件事就是去亲一下Emily,有时她醒着,有时睡着了还给亲醒。
这天,忙完手头的活已经九点半了,王东收拾了一下准备回家,聊天工具弹出一条消息:
“东哥,晚上送我一下呗?”
同样准备收拾回家的杰哥给了他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眼神:你丫好自为知!然后背着包大摇大摆地走了。
王东犹豫了一阵,然后想:我是那种逃避的人么?不如索性说得清清楚楚,况且我跟Emily感情基础这么牢固,有什么好担心的。
在车上平姐姐解释了这几天老缠着王东的原因,不出意料就是说跟他在一起或者保持与他沟通时那个图松灵就会消失,出于自我保护阿花只能这么干。王东表示理解,但见建议还是应该尽快寻求医疗上的帮助,他答应在医院给出明确的会诊结果之前,尽量帮忙阿花克服困扰、调整状态。
这是王东第三次进到平姐姐的屋子里,已经晚上十点了。
“你知道么,每天晚上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尽快入睡,这个是那天大夫给开的帮助睡眠的药,还挺管用的。”平姐姐回到家就开始吃药。
“你能再陪我一会么?就在客厅呆一会儿就成,等我睡着了再走,这样图松灵就没有机会骚扰了。”她吃完药直接回卧室躺着了。
王东心想情况不妙,杰哥说得有道理,这样下去不行,这个疯女人,谁受得了这个,走为上策吧。这时平姐姐的房间传来隐隐的音乐声,是新裤子的《生命因你而火热》:
……
勇敢的你/站在这里/脸庞清瘦却骄傲/在这远方/没人陪伴/只有幻想和烦恼/无聊的/渺小的/反对不公平的世界/没能继续的诗篇/不欢而散的告别
我倒下后/不敢回头/不能再见的朋友/有人堕落/有人疯了/有人随着风去了/我难过/我不得不去工作/在大楼的一个角落/格子间的女孩/时间久了也很美/我会和她结婚
……
王东突间像被触动了什么,驻足沉思:是我想多了,自做多情,可怜的阿花姑娘只是单纯而急切地想睡个好觉,对于这个愿望的渴求强烈到不在乎自尊、不在乎旁人的议论、不在乎大晚上让一个有老婆孩子的男人帮自己关门。
音乐自动停了,王东似乎听到平姐姐的呼吸节奏渐渐变慢,平缓而安详。他轻轻关上房门,独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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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花的故事 09
王东回到家时已经十一点半了,Emily和孩子们已经睡着了,他轻轻吻住老婆的嘴唇,停留了两秒钟。Emily慢慢睁开了眼睛,温柔楚楚地说:你回来了?紧接着深吸了一口气,眼神突然转冷:
“你去哪了?身上什么味道香香的?”
“你说什么呢?我怎么没闻到?不是你自己的味道吧?”猛地一个突击,王东有些招架不住。
“是么?好吧,你可小心点,别做不长脑子的事情,要不然后果自负,行了,睡吧,晚安!”王东终于松了一口气,不过一晚上也没睡踏实。
第二天一早出门,像往常一样,Emily和孩子们都还没起床,到了公司一切如常:早到的还是那几个人,都坐在工位里闲看;杰哥和平姐姐都还没到,小吧台的咖啡机不时传来磨豆的声音。王东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就好像一个新项目未测试充分就仓促上线、go with risk。过了一刻钟同事渐渐来齐了,耳畔传来一声声熟悉的:东哥,早!这种淡淡的不安的感觉才慢慢消退。
平姐姐状态不错,看来是晚上休息好了,一整天还是有事没事就找王东问问题,晚上下班时又是一句:东哥送我一下呗?杰哥也没有再多劝,大概是觉着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只有好自为之。王东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拒绝,心想已经答应帮到会诊结果出来,不能对一个病人失信。
平姐姐卧室里是个智能音箱,会自动检测呼吸频率,逐渐调低音量,判断主人入睡后就停止播放。接下来几天放的都是维瓦尔第的《四季》,平姐姐一天比一天睡着得快,王东每次如约在客厅里等待,留给他胡思乱想的时间越来越短,播放《冬》的那一晚危机来临了。Emily从王东的外套上拈起一根长头发,表情严峻而难掩气急败坏地质问道:
“你坦白吧,周一到周五你回来总带着隐隐的香水味儿,咱家早就没有这种味道了。这跟长头发是染过色的,你看我最近几年染过头发么?自己说吧。”
王东自知理亏,也不想再隐瞒,只是事情过于玄幻不好解释,整个事件知道的人很少、不便举证,他酝酿了好久,不知如何开头。
“怎么,不好意思说出来?你现在已经伤害到我了,不说清楚只会伤害更大,你说吧我听着呢,再犹豫就没机会了!”Emily的语调开始哽咽了”
“好吧,你别着急,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事情有点复杂,我尽力解释清楚,你听仔细一点……”
王东磕磕绊绊把整件事情解释完时已经夜里两点多了,其间夹杂着几次Emily的数落,他半句也不敢顶。Emily是一个特别讲道理的女生,从来没做过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事情,当这样的事情降临到自己头上还是忍不住泪眼婆娑。事情的原委只听了个大概,往昔的回忆却勾起了许多,高中时情窦初开、大学时潇洒不羁、自己在外企上班时用英语法语跟同事交流挥洒自如游刃有余,到后来怀孕双胞胎十月艰辛,孩子出生后更是一团乱麻,痛下决心全职带娃,辛苦付出撑起靠山王东才得以毫无顾忌地加班打拼,没想到他在公司乱撒温情,真是往事如刀、不堪回首。越想越气、越气越哭、泪如雨下,一对娇嫩柔弱却扛下半个家庭的肩膀随着抽泣不住地颤抖。歉疚和怜爱在王东的心头翻江倒海,忍不住也泪流满面,他双手抚着Emily的肩膀紧紧抱住,嘴唇自然地亲吻上伊由于抽泣而跳动的脖颈,她没有拒绝,大约在内心深处已经原谅了一路走来的伴侣,但心头的怨闷一时无法疏解,悲伤再次涌来,忍不住呜咽起来。两个人折腾一晚上终于把睡在一旁的Pumpkin给吵醒了,他睁开眼睛看见爸爸紧紧搂着妈妈,而妈妈正在哭泣,稚嫩的童声脱口而出:
“爸爸,你别打妈妈!”
两人破涕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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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花的故事 10
王东内心已经做好决定,平姐姐的事情最终还是得靠她自己,作为同事和领导,这段时间的照顾算不上无微不至,但也周到体贴。第二天是周六,王东没有去加班,难得双休一次,陪陪家人、修复一下夫妻感情。到周日晚上的时候,两个人基本又恢复到腻死人的状态,毕竟有十好几年的感情基础在那里。两天时间一波三折,从怀疑到解释到怨忿,再到伤心发泄原谅,最后回归理解信任恢复甜腻,发展到最后免不了开个小会总结一下。波折后的回归更显得水到渠成、水乳交融,比平时更加愉悦和酣畅,所有的隔阂化作无尽的缱绻,一番折腾后又把Pumpkin给吵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大概对爸爸妈妈交织在一起的奇怪姿势很费解,Emily 急忙披上衣服哄他入睡。
周一平姐姐没来,王东的聊天工具上有一条留言:我下周请假,快撑不下去了。留言时间是周凌晨2点46,为什么周日又来加班,还走得这么晚?“下周请假”,也没说请几天,王东打算这事儿先放放,让她自己调整调整。周四下班的时候王东打给阿花,对方非常急促,像是一直在电话前等待救援的遇难者,也像一个缺货许久的重度瘾者:
“啊,东哥,你终于打给我了,我在家呢,你快来救救我吧!快!”
王东犹豫了一下,先给Emily发了一条信息:“Honey,阿花这周好几天没来,打电话说病情严重,我去看看,别出事了。”发完以后开车去了平姐姐的小区,快到的时候Emily回了消息:“行吧,你去看看,不过这么严重是不是需要联系下家人啊?”王东看完后自语:说的是啊,是得联系一下。
平姐姐好像在门口等着,刚出电梯就听见她的喊声:
“东哥,是你么?快来快来,来跟我聊天啊,妈呀,救救我吧……”
房门开着,阿花就站在门口,还是之前那件连体睡衣,楼道的灯光从头顶打下,她眼窝深陷、面容极度憔悴,眼珠转来转去,眼皮眨得有点快。王东再一次走进平姐姐的房间,客厅的顶灯开着,一改上一次时的脏乱差,里面收拾得窗明几净,沙发上一件多余的东西也没有。
“你,好点了么?屋子收拾得这么干净。”
“啊?你说什么?”阿花明明活灵活现地看着王东,看起来聚睛会神,说出话来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说啊,你是不是好点了,把屋子收拾得这么整齐。”
“我,我快崩溃了,睡觉已经阻挡不了图松灵了,他可以一直唤醒我的大脑,就好比你坐着犯困打盹,头一歪又醒了。打盹的问题好解决,你躺下来舒舒服地睡就OK了,但是我现在这个情况,就好像脑袋里装了一个闹钟,不管你躺着坐着、不管你清醒还是犯困也不管你深睡还是浅睡,他可以立刻将你叫醒,随时随地,醒得透透的。你能理解么?”
“这个,是挺可怕的。”王东尽力在脑海中模拟这个场景。
“可怕吧?从周六到现在我都没合过眼了,1234,五天半了,谁能受得了?”
“……”王东想不出什么有用的劝慰。
“呀!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平姐姐突然有点歇斯底里。
“怎么了?”
“你,你,你跟我在一起、你跟我谈话,也不能阻止他了。天哪!能不能让我睡一会,哪怕是一分钟也好!”阿花喊过之后,突然变得表情疆硬目光呆滞,一言不发,只是迅速地眨动眼皮。王东感觉情况危急,连忙把阿花扶到沙发上躺好:
“你不要慌,冷静一下,我来想办法。”
“……”平姐姐没有任何应,似乎根本听不见他说话,王东打了120。
王东打电话跟Emily解释了情况,告诉她阿花看上去不妙,已经叫了救护车。救护人员到了以后检查确认阿花的生命体征正常,但心率偏快、眼神涣散、语言应激反应不明显。王东给阿花办了急诊住院暂时安顿下来,精神科没有急诊大夫,他打算明天一早去找上次挂号的那位大夫。
心电监护仪显示阿花的心率维持在120附近,有时会上下波动,最高时蹦到一百四五,呼吸频率也会跟着升上去,能到三四十,人明明躺在病床上身体状态却像是在跑步,王东暗自思忖:这样消耗下去哪受得了!现在的情形需要尽快通知她的家人,王东从公司的通信APP上面找到了阿花的紧急联系人电话:
“你好,是李阿生么?”
“你是?”
“我是阿花的同事,你是她弟弟吧,她最近精神状态有些问题,情况比较严重,我想有必要跟你们…”
“什么叫精神有问题?你是说精神病么?你才精神病,神经病!我姐一向乐观开朗,怎么叫精神有问题??”阿生不相信姐姐会有精神问题,有些气急败坏,可以看出他跟姐姐很亲。一种强烈的对于亲人的全面维护的气场,和对于“外人”的天然排斥让王东跟他的沟通很不顺利,费了很大的劲才解释了个大概,对方坚持认为不管姐姐出了什么事都是公司和王东的问题,王东建议先尽快买票来北京到医院陪着,不管有什么想法当面沟通吧。阿花老家是南方的,因为家里做生意,父母和弟弟都搬去新疆住了,阿生买了最近的机票,周五晚上可以到。
一切都安排好了,王东舒了一口气静静坐在病床边,阿花还是频繁的眨眼,护士已帮她把眼镜摘了放在床头柜上,这个角度看她眼眶深陷、大大的黑眼圈,跟平时那个活泼动人的平姐姐判若两人。王东感慨万千,人类文明如此发达,生物科技、人工智能、宇宙飞船,各种新技术遍地开花,我们周围却依然有这么多神秘的未知,这么多不解的难题,生活依然有这么多无奈与悲伤。
“阿生,阿生,姐姐没事,没事……”阿花又开口说话了,王东看他脸色泛红,摸了摸额头果然很烫,急忙叫来护士,护士又喊来急诊科值班的外科大夫,大夫开了退烧药又给上了脑电监护仪。仪器显示阿花的脑电波幅超过300微伏,但是完全没有癫痫的症状,外科大夫委婉地表示还是等等第二天精神科专家会诊。凌晨三点钟,在场的所有的当事人和局外人都没有明确的思路,不知道下一步会怎样、该做什么。突然间脑电波幅蹦到了670多微伏,心率跟着跳到了190多,王东赶紧喊来护士和医生。心率在200上下持续了一阵后急转直下,几个大夫马上使用除颤仪抢救,与此同时脑电波幅继续上升达到890,几分钟以后心电仪上的心率示数再次归零了,阿花的心脏停止跳动,抢救无效。
“东哥,你就是图松灵!”心脏停跳的阿花突然说了一句话,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又过了几分钟,脑电监护仪上字号最大的示数也归零了,平姐姐走了,阿花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