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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朋友,他叫王东。王东跟我讲了很多他自己的事情,不过我从没跟他见过面。他年纪已经很大了,现在还被困在一座山上,山上有个洞,他晚上就住在那个洞里,对,就是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洞的那个地方,他自己说的。据说他呆在那里已经有三十多年了,是在接受一种惩罚,每天要在树林里采摘和捕猎维持生计,除此之外他只能做一件事情:练琴。那个洞里唯一的家具就是一把吉他,这是一把工厂制的红松面板古典吉他,背侧板是印度玫瑰木,吉他已经很旧,到处都是磕碰和磨损的痕迹,就像王东苍老的面庞一样,满是皱纹。然而有件事情很奇怪,据王东说这把吉他已经30年没换过琴弦了,却依然可以弹奏自如,就跟他第一次拿到时一样,音色反而更胜一筹。我也弹过吉他,琴弦通常几个月就坏掉了,他的弦是什么材质,竟能用这么久?我不大相信。
这三十多年来他练琴的曲目也很单调,其实就是每个调式在第2到第12各个把位上的全部音阶,三十多年一直在练习音阶从来没有弹过曲子,监管人员并没有限制他弹乐曲,这是他给自己增加的惩罚,其中的思考逻辑我也不大懂。监管人也没有限制他自由思考,但所有的思考内容不能写下来、画下来或者用任何方式记录下来,当然他也没有这些设备。那他能不能让我帮忙记录呢?首先,他能跟我通信这件事是个天大的秘密,据说一旦泄漏出去天就回塌下来,所以我一直守口如瓶;其次,王东自己也没有这个愿望,他并不想要记录下什么,他甚至一直在控制自己不去思考,就是什么都不去想,但他做不到,思想是人类最无敌的武器,能打敌人也能打自己。
王东说如果有一天他能战胜自己的头脑,他就可以刑满释放了,到时候说不定我就可以见到他,我不免在心中嗤笑了他:“打败什么什么”不也是一种想法么,用错误的目标来鞭策自己岂不注定会误入歧途?再者说,我也没有多想要见到他啊,我只是对他的奇怪经历感到好奇而已,还是别放出来的好,就像这样源源不断地为我提供谈资,聊以慰藉一个平凡打工人的中年危机,我也会一直为他保守秘密,互惠互利。话说回来如果真有一天能见面,我倒是真想亲自摸摸那把吉他,看看那琴弦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2
中年人特别容易钻牛角尖,因为经过半辈子的努力他已经爬到某个牛角尖的半山腰了,不钻进去你让他怎么办?换个牛角尖吗?牛角尖不容易换,但偶尔换换想法、换位思考一下还是可以的。我有时候就想如果被关在山洞里的人不是王东而是我,该怎么办?没有Wi-Fi、没有5G我追的那些剧怎么办?抖音、B站都上不了,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对了,微信,天呐,关掉我的微信?那不是要了亲命么?还有微博、百度、京东、淘宝、闲鱼、手机银行以及我在互联网上注册的其它2000多个账户,谁来帮我维护?妈呀,还有健康宝、行程吗,这玩意儿可不能没有!想到这里我不禁冒了一身冷汗,得亏关起来的不是我!
庆幸之余,我忽然又想:我的生活难道都在这手机里吗?有这么依赖吗?没有,绝对没有!想当年我也是有理想、有文化、有一条泳裤、有一把球拍的四有青年啊,我是躺不平的斗士,可不是钻在手机里废柴!不是么?是么?不是吧?不会真的是吧?要不然我妈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为什么要说起亲戚家的女儿,说起她跟我同年、念过一个班,现在已经当上了银行的副行长?为什么要说这个,不是想让我知道自己是废柴么?其实这姑娘小我一岁,也没跟我念过一个班,但我妈说起的时候我完全没有反驳,我堂堂一个四有青年会在意这些细节么?断然不会!果然,想着想着就钻起了牛角尖,我感到无力又无助,希望有个齐天大圣能帮我一把,这时我想到了山洞里的朋友。
王东让我喊他东哥,尽管内心里我觉得应该叫东叔,不过也无所谓了,就当杨过跟黄药师一样,结拜兄弟、忘年交,只是我对这位东哥并没有那种一见如故的深厚情谊,我之所以跟他保持联络,内心里还是希望能有所回报的。比如现在我就希望他能如菩提老祖一样,赐我七十二般变化,让我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然而东哥说他那座山不是花果山,那洞也不叫水帘洞。东哥说他进山之前是个码农,掌管过一家AI软件公司,团队里有一位叫张杰的技术大拿,他们一起开发过很厉害的系统。
东哥讲起以前的事总是涛涛不绝,他说张杰技术栈超全,算法与平台软件通吃,没有他拿不下的项目,他跟张杰总是互相喊哥,也不知谁的年纪大些。他还说杰哥有两句口头禅:我在上一家公司经常出差,有一回…;这个现象如果跟软件模型做个类比,就好比…。其实他不叫张杰,只是因为喜欢迪斯尼的加勒比海盗,说自己是杰克船长,大家就叫他杰克张,杰哥。
我无意听他把这些琐事唠叨个没完,略失礼貌地问道:你把自己说的这么厉害,能帮帮我么?把我变成像杰哥那样的大牛?或者你的AI公司还在么?给我个CTO做做?问完以后我立即意识到自己有些冒失,也为自己没能掩饰住的愚蠢和自私感到羞愧,我不敢再说话了,我知道东哥自有他的过人之处,否则也不能够在千里之外不借助任何设备而与我自由沟通,这个秘密我不能说。东哥等我调整好羞愧的情绪后缓缓说道:你说的这些都是小事一桩,裂谷系统1.0就能做到。但,我不会帮你。
我如梦初醒,当然不会帮啊!这怎么能帮?
3
我很少跟东哥讲我自己的事情,我觉得心里话的作用就是“把你不开心的事情说出来,让大家开心一下”,这不就是舍己为人嘛,我可没有那么高尚,或许这就是我一直没有多少人格魅力的原因罢。东哥虽然跟我说过很多话,但也少有吐露衷肠,他一定也是个没什么魅力的人,这就算是我俩的共同之处吧。
东哥说他被关进山里三十年,钱没了、公司没了、操控世界的能力也没了,甚至人身自由也被限制了,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他最放不下的还是家人。东哥这是打算跟我敞开心扉畅谈心事么?我觉得不是,他只是在为他拒绝帮助我的事找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借口,对,就是这样!他没有在意我表现出的不屑,继续自顾自地讲述着,当说到他跟妻子Emily的故事时,我不自主地专注起来,Emily是个有魅力的人。
东哥与世隔绝三十年,讲起的往事自然是三十多年前发生的,听上去还能感受到一股欣欣向荣的味道,就好比我看30年前的台湾综艺,凤飞飞、叶瑷菱、江惠、陈淑桦、叶倩文这些天堂里和现实里的老奶奶,在屏幕上依旧那样楚楚动人。
东哥说Emily在大学里修的是国贸和法语双学位,谈恋爱时他总跟同学吹嘘:我女朋友法语贼溜、长得特浪漫,我俩将来生个混血宝宝肯定超帅。Emily质问他道:喂,你说的什么玩意儿,我是学法语的,又不是外国人,怎么就生混血宝宝了?还有,什么叫长得特浪漫?听到这里我感到眼前不远处似乎站了一位朝气蓬勃的少女,午后的阳光已略显暖色,光线从她的斜后方射来,略显蓬松的长发轮廓边缘有一圈金边,我分明看到她脸庞上洋溢着自信、愉悦、顽皮而又略显嗔怒的表情,微风吹过,有一缕秀发划过她的眼角,画面开始慢慢模糊。我揉了揉眼睛再睁开,发现全都不见了,这时东哥问我:你想啥呢?Emily是不是很漂亮?我略感慌乱:嗯,是很漂亮。她,Emily是长发还是短发?东哥犹豫了一下然后告诉我:算短发吧。短发啊,我试图重建刚才的画面,但思绪怎么也集中不起来,忽然又想到一部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莫妮卡·贝鲁奇是长发还是短发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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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哥讲他有一对双胞胎孩子,哥哥叫Pumpkin、妹妹叫Bunny,Emily对两个孩子的教育很有一套,鼓励多于管教、见识重于技能,东哥几乎没怎么操过心。关于孩子他记得的最近的一件事就是哥哥Pumpkin参加学校的的演讲比赛,头天晚上在家练习,让妹妹做观众,看着哥哥一本正经的样子妹妹忍不住发笑,结果哥哥也不断笑场,是四年级还是五年级的事,东哥已经记不清楚了。我估算了一下这二位现在该有四十岁了吧,如果见到他们,是不是该叫南瓜哥、兔子姐?可是我喊王东是东哥啊?有点乱。
我试探性的问了一句:需要我帮忙去探望一下他们吗?东哥似乎有些吃惊,顿了一下,继而马上恢复镇定:不用,还不到时候。后面的时间东哥很少再谈起孩子们的事,转而又开始聊Emily。在辞去外贸工作变身全职妈妈之后没多久,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至于是什么大事东哥还没有告诉我,总之家里的经济情况出现了问题,Emily需要找一份兼职工作,于是她抽时间考了一个注册会计师。之前工作上的一些朋友,有去开公司的,30人以下的公司好多都没有会计岗,每个月请个会计师过来理理账,年底再做一下审计清算。Emily靠着这点人脉做起了自由会计师的工作,每个月自己排好计划过去就行了,不用固定坐班,时间比较自由,还能多照顾照顾家里。
听东哥讲起这些事情我能感受到他也不过是个碌碌的普通人,在平凡的家庭里过平凡的生活,何以会受到惩罚而关在山洞里呢?我发现自己看热闹的心态渐渐淡了,开始真正关注山洞里的朋友以及他所在的那个世界。东哥不是有公司吗,为什么Emily不去他的公司做财务?东哥总是能快速而准确地捕捉到我脑袋里的想法,然后及时作出回应:那是后来的事,当时还没有自己的公司,而且…东哥打住了话头,似乎略去一节,然后继续讲述:
后来公司颇具规模的时候,我们确实考虑过请Emily来做财务,董事会五个成员当中,高飞、梁晓语和新晋的杰哥立刻举双手赞成,王璐弃权,东哥自己也没有说话。杰哥一脸痞相地说:老板娘来管钱再合适不过了。当东哥把这个想法传达给Emily时,Emily礼貌而果断地回绝了,东哥讲他听完后也没有多问只淡淡地说了句:好吧,在家轻松点也好,没必要两个人都去折腾。看起来东哥很关心Emily,可是我听到这里却感觉到他们当时的感情不那么深厚了。东哥继续说道,董事会这几个人现在应该也都是跟他一样的老东西了,不过晓语当时还是个小姑娘,不知道他们现在都怎么样了,等过段时间裂谷系统完全修复以后,得去查一查。
我忽然意识到东哥最近,怎么说呢,我原本以为他在山洞里就像是修行,每天只弹弹吉他、不问世事、色即是空,可是最近感觉他对尘世的眷恋愈发强烈,似乎想从山洞里逃出来,今天还一股脑跟我讲了这么多陌生的名字。我提醒他道:东哥,你不是每天只能练琴么?感觉你最近盘算的东西有些多啊!他说他已经找到一种方法可以躲避监管。嘿嘿,怪不得呢,原来如此,真是装模作样!正当我在心里鄙夷他时,东哥忽然问我:你难道没有什么迫切的愿望么?迫切的愿望,哈哈,我不是说过么,变得厉害、去当你公司的CTO。除此之外,难道我还会把内心里正真的苦衷告诉你么?我会告诉你我空长了三十几岁却还是单身一人么?我会跟你讲我经常去跟公司前台的美美聊天来慰藉孤独的心灵么?我会跟你说我到现在还买不起房子,跟别人合租一间60平的两居室么?我就是在这两居室的次卧里跟你隔空对话呢!
后面这些话我都没有跟东哥讲,但只要想法过了脑子,他就全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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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东哥告诉我裂谷系统已经完全修复了。到目前为止我对他说的话还是采取选择性收听的方式,因为有些东西根本听不懂,比如到底什么是裂谷系统,我也不会去问,像这种显眼的陌生名词,不用想都知道我听不懂,他想要解释的时候自然会说。东哥又说:现在我可以帮你实现愿望了,不过去当CTO这件事确实有点难,主要是你自己得有那个经验和技能。他接着说他倒有个方法可以帮我迅速赚钱,我听到这里精神一振,没能抑制住自己因为兴奋而表现出的贱相。
接下来的时间我一度觉得自己好像中了什么圈套,还是最烂俗的那种圈套。对,东哥让我去买股票,还跟我说了具体要买哪一支,听起来像极了法治新闻里那种骗术,先是锁定一干候选人,然后随机选中一批股票分别告诉这些人就买这支,肯定暴涨!然后有些股票会涨有些会跌,涨了的那拨人就中了圈套继续受骗。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席卷全身,难道我也是这一干候选人之一么?我质问东哥,你丫不会就是诈骗电话、垃圾短信里那种骗子吧,你骗了多少人了?东哥看似坦诚的回复我,这三十年来他只跟我一个人联系过,不过现在裂谷系统修复了,他也找到了躲避监管的方法,以后免不了会联系其他人。而现在,东哥说等我买完股票之后他确实还要联系要一批人,数量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就像消息群发一样,每个人的潜意识都会收到一个讯息:这支股票会涨。我听着不太对劲儿,这不还是我说的那种骗局么?
东哥解释道不太一样,第一,他联系的候选人会是一个很大的数量级;第二,他采用的是潜意识沟通,说服更高效,就像一种催眠;第三,这些被催眠的候选人当中会有80%的人去买那只股票。然后,这支股票就会疯涨,因为买家多卖家少,等到价格涨到差不多我就可以出手了,这就是割韭菜的基本原理。我依然将信将疑,但东哥的真诚打动了我,我动用了3000块钱的积蓄,一个礼拜下来真的涨了,我净赚了2000多块,心情很不错。然而东哥得知我只买了三千块时大概快气吐血了,他说他一个礼拜对上百万候选人所做的潜意识沟通都白费了!我不以为意,3000也是钱嘛,况且也赚了不少啊。
嘴硬归嘴硬,心里还是有些歉疚的,为表诚意也为弥补对东哥的伤害,我将所有能取出来的积蓄全部买入,大概能有30万吧,买完之后就开始做起一夜暴富的美梦。东哥没有令人失望,30万,两周的时间翻到了100万,我开心到无法静止,两只脚不停地蹦来蹦去,100万买点什么好呢?这是一个问题。买房?还不太够;买车?还没摇到号。最近微信老是推荐一款劳力士的手表,看上去倒是不错,经过一番艰难抉择,我花了30万买了一块新款劳力士格林尼治型腕表,黑绿搭配的表盘配色,看起来真是漂亮,只是有点沉,戴时间长了不大舒服,晚上也不能监测睡眠,而且走时似乎也不如手机那么准。还不如买个Apple Watch呢,当冒出这个想法时,我及时唾弃了一下自己:呸,没见过世面!毕竟快要过上有钱人的日子了,不能在再这么庸俗下去了。
东哥得知我用三十万买了一块表,却依然跟人合租在60平的小两居时,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吃惊,似乎在鄙视我本性难移。他哪知道,我只是不想折腾搬家而已,况且房租我已经押一付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