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从邻居那里买了一箱杏,说是从百年老树上摘下来的,个头像鸡蛋一般大。我说看着就不好吃,她吃了一颗说挺好的你尝尝,我接过来咬了一口,果然不好吃,意料之中的涩,甚至果肉里吃出了草梗一样的纤维。我对她说,你知道什么叫作除却巫山不是云么?
老家隔壁六奶奶的屋前是一座不小的山梁,名曰“杏树梁”,顾名思义满梁都是杏树。杏树花季很短,粉白的花凋谢以后过不了几天就能看见满树的绿色果实,幼小的杏子青绿、带着细细的绒毛,就像一颗缩微版的桃子,家乡话叫做“酸毛杏”,特别形象生动,浑身长着毛而且特别酸。小孩子不怕酸,小学班里的同学经常去隔壁村偷酸毛杏,我家的教育凡是跟偷沾上边的事是万万做不得,然而我也参与过一两回,我一点也不馋这种酸涩的生果子,只是想跟班里的同学合群一些。当然我们很少偷同村的杏,村里都是一个姓的户家,非亲即友,只有隔壁村才是敌人,隔得越远越好。然而六奶奶家满梁的杏树却也熟不了几颗,在酸毛杏的时期就被摘光了。
爱吃酸毛杏的除了小孩子还有一类人,就是孕妇,俗话讲酸儿辣女,在我老家妇女吃酸毛杏就是在昭告天下我怀孕了。酸毛杏里已经有核(hu)了,是一个心形的白色的软囊,切开来,里面是完全透明的汁液,这种核是不能吃的。很神奇,等到杏子成熟,这白色的囊皮会变成硬硬的壳,透明的汁液则凝成致密的杏仁,就是做杏仁露露的那个杏仁,或是生日蛋糕上撒的那种杏仁片。杏仁还有一种做法,专治疑难杂症,就是用童子尿泡够七七四十九天,盛在罐里每日服用。有一回我爸带我去村里一个大大家,他就拿出一罐童子尿杏仁盛情招待,我爸摆摆手说他就不用了,看看孩子要不要试试,吓得我满头大汗,此后再也没去过那位大大家。
在我跟小伙伴的知识体系里,杏仁有两种,一种能吃叫作甜核子,一种不能吃叫作苦核子,隔壁村的一个小孩就因为吃了苦核子的杏仁中毒而亡。我和小伙伴们都能通过杏核的外型、侧边纹理区分出甜核子和苦核子。一般苦核子的杏果肉也不好吃,既是甜核子又是利核子的杏最好吃,利核子就是指果肉跟核完全不粘连,剥下来以后核子表面光滑如镜,果肉脆甜可口,妙不可言。
世上最好吃的杏当然是我家硷畔(jianpan)上那棵老杏树结的,个头不大,但绝对是甜核子、利核子。杏熟的季节也是麦熟的季节,每当爷爷说快收夏了,意味着全村即将进入一年中最忙碌最辛苦的收麦季,也意味着硷畔上的杏可以摘了。不像六奶奶家那般富庶,我家就这一棵杏树,却每年都能等到收夏的季节,每一颗酸毛杏都安稳地度过她的童年、少年、青春期,并在一生中最丰腴的年纪绽放光彩。
杏核敲开,杏仁攒起来卖给药材收购站可以换不少钱,但我家杏树产量不大,吃下来的杏核全都成了我幼时的玩具。杏核有一种专门的玩法叫作“弹杏核”,两个小朋友各自在背后抓好一定数量的杏核,123开,数量多的先来。先玩的人将两把杏核并在一起撒在平地,然后任选两颗用小指在中间划线,再用食指弹出其中一颗使它轻碰另一颗。成功碰到的核子都归当前玩家所有,划线和弹碰的动作都不能碰到其他不相关的核子,否则就算失败,换由另一人玩,直到所有核子收割完毕,然后开始下一轮盲出。
杏核埋进土里,简单洒水,不出三五天就能生根发芽,🌱就像这样青绿色的小苗,可能是杏树可能是桃树,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树或者就是一颗野草,在我看来没有太大分别,爷爷却一眼就能看出哪一颗小苗是杏树,长成以后杏子好不好吃。硷畔上这棵老杏树就是爷爷从某片草滩里分(移植)回来的,桃三杏四梨五年,它从四岁开始结果,到我能记事时已经在硷畔上生长了几十年。它就像一位忠诚的老管家,守护着我家的一个小院三眼窑洞,春天开花夏天摘果,不仅为我们带来好吃的杏子,也是全家人乘凉休闲的活动中心。
多年以后,爸爸请了一位阴阳先生看风水,大约是阴阳先生跟这棵杏树有仇,总之有一天它被砍掉了,当时我和哥哥都在外读书,没人看到它被伐倒的情景。爷爷看到了么?应该没有罢?或许这都是爷爷过世以后的事情了。
再后来全家都搬走了,窑洞被贼娃子多番洗劫,加之拱顶泥坯潮碱脱落,地面灰土积了一寸厚,院子里也长满了杂草,硷畔上老杏树的断桩也不见踪影,小院早就不能住人了,黄土高原上的一抹烟火气随着杏树老管家一同远去了。